片刻的幸福 (下)

發佈日期: 2017年3月7日

2015年3月


我和舅兄回到我家,老婆端出預備好的飯菜,有煮蜆和一大盤蔬菜,我們都吃得津津有味,他們兄妹倆閒話家常,我則靜靜地一面品嚐着她的廚藝,一面側耳聽着他們的談話,我沒有插咀,亦沒有我能插咀的份兒。老婆很尊敬她的哥哥,也很聽他的話,我甚至可以斷言,在她心目中他是個英雄,到底是因為他是個事業成功的人?還是因為她在一個男尊女卑的家庭中長大?只知道合作以來,她已多次因為哥哥和我吵起來,所以我經過上次的會面後學精了,盡力控制着我的舌頭,不想再重蹈覆轍。

飯後,會面繼續進行。我們將時間交給老婆,讓她盡訴心中情。


「確診以來,我和老公廿四小時朝夕相對,這種情況以前從沒出現過,我真的覺得壓力很大,每分每秒都被他管束着,監視着,強迫着要完成他擬定好的生活規律,例如硬要我吃堅果,喝大量蔬果汁,只要慢一點,他便會生氣。」她如泣似訴地說 :「我每天也要自己煮足三餐,實在很辛苦,我完全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。」

「現在我要開始學習多發表意見,從前我有意見時只放在心裏。」她感慨地說:「我的時間管理方面也沒有做好,無法做自己想做的事。」

她的話刺痛着我的心,我努力克制着不反駁,讓她將所有不快吐出來,當看見舅兄用一雙萬分同情的眼神看着他的妹妹時,我特別難受。本來我要當一個絕不討好的監督角色,忍受一點怨言無可厚非,但此情此境,我活像一個坐在犯人柵中被公審的被告一樣,而裁判官是她的哥哥。

「我認為現時妳要專注於治療,請工人是必須的。工人不會破壞家庭,而是一個工具,用來創造空間去給妳一個適合治療的環境。」舅兄將他理想中的計劃闡述出來:「每天要長時間練功、休息、看書、思考人生、制定目標方向。家務是很磨人的,是沒有價值的,只會浪費時間。」

我只想說,他這個作哥哥的,太不了解自己的妹妹了。他很可能是以自己的價值觀去想事情,他的計劃,或許只能實行在自己身上,跟她的個性根本格格不入,她徹頭徹尾不是清修的行者,叫她入靜思考更是妙想天開,她就是個喜愛無拘無束的女孩。我按捺不住拋出了一句蠢話:「她根本不是這類人,就算創造了空間給她,她只會看韓劇和玩手機!」

我的話完全地惹怒了他,他立即當面嚴厲地斥責我:「就是你這種話,長期給她施以抑壓,令她有寃無路訴!你可曾想過,她的病可能是由你一手做成?」

然後,他再毫不保留地斷言:「如果我像你那樣對待自己的老婆,我老婆早已跟我離婚了!而我的妹妹卻默默地啞忍了你這麼多年!」

頃刻間,我啞口無言,連我也相信了自己一直以來是個只會虐待妻子的躁狂丈夫。我完全無地自容。

「妳不要再依賴媽了,媽不想再過來,她覺得這樣很辛苦,這問題只有請工人才能解決。」他沒有守承諾,還是道出了這個不該讓她知道的事實。我不知所措地望着她,擔心這會令她更感孤立無助。

會面結束前,他着她再設想一下請工人的原因,作為下次會面時交給他的功課。

以後的幾次會面,舅兄也以請工人為主題,不斷用全方位角度去勸說她盡快請工人。

在會面上我不再發言了。

三月份最後一次會面,仍是在我們家中進行,我甚至已經沒有再坐席,藉詞說要預備蔬果汁,只遠遠地站着聽。四月份開始,舅兄為她度身定做了一個輔導課,地點改在他工作的地方,抗癌三人組的會面就這樣畫上句號。

而她對請工人的立場,由初時的認為沒有需要,然後開始舉棋不定,擔心我會生氣,再演變成如今非請不可。過程中我倆有過很多爭吵。她對我的態度也轉變得很快,從本來的戰友,逐漸每況愈下,如今越來像個仇人一樣。

現在回想,我的處理方法很糟糕,真正不了解她的似乎是我這個笨蛋。在工人的問題上,她不是要聽我冗長的衡量和分析,她只是想我聆聽她的感受。再者,她能承受多少家務,哪個份量算是合適,如何對她有價值,我根本沒有資格說三道四,因為煮飯的不是我呀!她不肯教我煮飯,想必是她不想看見我辛苦,不想因她的病連累別人,尤其是當她知道連自己的母親也不願幫助她以後,她更加認定了這想法。

如果可以讓我時光倒流回到那刻,給我一次重來的機會,我肯定會讓她自己決定,全面去配合她。我幹嗎要如此長官意志,硬要她服從我那一套?

我不能否認部分是意氣用事,我無法容忍舅兄這個外人去干涉我的家事,惱恨他為達到目標,以他的權威去破壞了我和老婆的關係也在所不惜,可是我的想法是有實際的考慮啊!對於我的家,對於跟我廝守快二十年的老婆,難道我會不比你這個確診後才兩周一次會面的哥哥更清楚狀況嗎?

記得某次當她又向我埋怨時,我嘗試平心靜氣地說:「妳的身體狀況還很好,做一些家務會有幫助,只有身體狀況已轉差的病人才需要請工人。」我希望她聽我的話,試行請家務助理幫忙煮飯。

她的臉色瞬間下沉,喃喃地說:

「你放心,我還未死都會繼續做的了。」

她徹底地誤會了我的意思。

以後這「金句」就成了她的口頭禪。每當我聽到這話,也是無比難受,她既沒有如我所建議的請家務助理幫忙,亦拒絕教我煮飯,像在向我無聲地抗議,每當我望着她站在廚房裏的背影,感到的就是她的不滿和無奈,每次吃她煮的飯,嚥下的彷彿都是她的怨恨和眼淚。

而早前擺放在窗台上的烹飪書籍,已全被她收起了。

在無休止的爭吵下,我倆在家中就如困獸之鬥般,甚至她不想再看到我在家了。直到五月中旬,我的父母回來後,情況才稍為改善。眼看她持續着這種心理狀態下對治療實在不利,我終於萬不得已地同意她請工人。

然而,破裂了的關係,卻始終難以復原。

沒有留言:

發佈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