確診後的心理調整

發佈日期: 2016年11月4日

2014年12月

老婆確診肺腺癌一事，至今岳父母尚未知情，早晚還要向他們稟報，於是，舅兄安排先由他私下對他們說了情況，讓他們有心理準備，然後再接老婆跟他們在酒店的餐廳見面，在舒適的環境下吃午餐，心情應該能放鬆點。那次我並沒有參與，只能從老婆的轉述略知情形：岳父母表現得尚算平靜，倒是她自己忍不住哭成淚人，要由相對堅強的岳父安慰她，之後他們都顯得沉默寡言，我大概想像得到當時的氣氛——尤其是岳母，她那張彷彿飽歷滄桑的臉，想必是愁眉深鎖了。

那次以後，岳母問得最多的問題就是 「點算好（怎麼辦）？」，除了擔心自己的女兒，又擔心兩個年幼的外孫女，又覺得自己沒有能力幫忙。其實，憂慮多源於對事情不了解，老婆既心事煩瑣，而且不擅於清楚表達複雜的病情；我自詡科學邏輯比較強，所以這方面多由我負責彙報，充當起他們之間溝通的橋樑。

事實上，自從老婆確診以來，她的心情一直沒有好過，情緒低處未算低，問得最多的問題總是「Why me?」，抱怨為何神要將肺腺癌這重病降給她？質問為何眾多不注重身體健康的人，甚至長期吸煙的人，卻反而沒有患癌？每天都看見她愁眉不展，曾經不只一次，深夜聽到她躲在浴室裏哭泣，傳來用手捶打牆壁的聲響，此情此景，我實在心如刀割，無奈沒法安撫她的哀傷，嘆息情何以堪。

而我問得最多的問題，卻是「Why not me?」，無論從哪個角度看，我也比她「更適合」患癌啊！為何不揀選我來背負這痛苦？眼看她灰心失意，逃避不肯認真面對自己的病，每天的蔬果汁都被她擱在一旁冷待，每天督促她去做運動時總會搬出百般理由去躲懶，我會按捺不住，拋出豪言壯語：如果患癌的是我，事情絕對會好辦得多！起碼我不會像她意志消沉，會盡力地去做我所能做的，無需拉牛上樹般吃力。這並非信口雌黃，我的性格確實比較像個清修苦行者，為了勉勵她，她要做的我全都照做，而且做得很徹底，比方說，蔬果汁我喝的份量比她更多，飲食療法要戒的我絕不沾口（全家由老到幼，在我的強力影響下都要認真實行），就連運動也一樣，為的是要向她樹立一個榜樣。

我想，要懂得如何愛護我的肺腺癌妻子，是一個跌跌撞撞的學習過程，可是我最初的表現，連我自己也評為不合格。

我承認自己是一個較嚴厲的監督者，這角色總是吃力不討好。這個月以來，她並沒有如預期中建立起作息定時的生活，卻仍沉迷玩手機，實在使我急如熱鍋上的螞蟻。這天早上，我終於按捺不住，為了買一包腸粉作早餐這種雞毛蒜皮的事，把她罵了一頓，導火線只是我買的時候沒有加甜醬（因為要戒吃甜食），她抱怨淡而無味發脾氣不肯吃；我則認為她至今仍未將自己的病放在首位，於是義正詞嚴地責備她確診以來依然故我。可是，換來的不是她的反省而是憤怒，甚至嚷着要我銷假回去上班，不想再看到我！就這樣生氣了一整天。面對着如此糟糕的結果，我實在後悔：只想着建立什麼規律生活，卻忘記要體諒她的感受，喜樂才是治病的良藥啊。我真是個大笨蛋！早知道會這樣的話，無論如何我也會保持克制。現在關係弄僵了，根本只有破壞沒有建設啊。

這晚就寢時，發覺她還未睡着，我誠惶誠恐地向她道歉，為早上的事請求她的原諒，沒料到她卻大哭起來，細問之下，原來這天中午毛醫師看診時說的那句「妳體內的癌細胞仍然很活躍」（參看Doctor Shopping 五），使她耿耿於懷，既害怕又擔心病情。我乘機努力安慰她，並和她一起祈禱，她才平復了點，也沒有再生氣了。這天的吵架雖然是個災難，但最後能和好，亦看到她開始面對自己的處境，勉強算是個好結果吧。

坦白說，我的心靈並不比她堅強，我的情緒亦不比她正面樂觀多少，正所謂「你有壓力，我都有壓力」 （引用多年前「巴士阿叔」的名句），我和她本是命運共同體，愛的道理當然明白，但現實中卻是知易行難，以後的日子裏，這種角力還是有的。總之，肺腺癌不僅威脅她的生命，對我倆的關係更是嚴峻的考驗。